有真人兮，御六气之辩，游无何有之乡。
藐姑射之山，肌肤若冰雪，绰约若处子；
乘云气，御飞龙，倏忽千里，视尘埃与秕糠。
彼其于世，未数数然也；
怀秋水而忘言，抱梧桐而一觞。
蜩与学鸠笑之，曰：
“彼且奚适也？我腾跃而上，不过数仞而下，翱翔蓬蒿之间，此亦飞之至也！”
而不知九万里风斯在下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。
若夫朝菌不知晦朔，蟪蛄不识春秋；
小知不及大知，小年不及大年。
椿以八千岁为春，八千岁为秋，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；
众人匹之，不亦悲乎！
汤之问棘也是已：
“上下四方有极乎？”
无极之外，复无极也；
有涯随无涯，殆已！
于是河伯欣然自喜，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；
顺流而东行，至于北海，东面而望，不见水端。
望洋向若而叹曰：
“野语有之曰：'闻道百，以为莫己若’者，我之谓也。
今我睹子之难穷也，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！”
北海若曰：
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，拘于虚也；
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，笃于时也；
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，束于教也。
尔出于崖涘，观于大海，乃知尔丑，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”
且夫水行不避蛟龙者，渔父之勇也；
陆行不避兕虎者，猎夫之勇也；
白刃交于前，视死若生者，烈士之勇也；
知穷之有命，通之有时，临大难而不惧者，圣人之勇也。
达命之情者，不务知之所无奈何；
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，德之至也。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，栩栩然胡蝶也，自喻适志与！
俄然觉，则蘧蘧然周也。
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？胡蝶之梦为周与？
周与胡蝶，则必有分矣；
此之谓物化。
于是匠石运斤成风，听而斫之，尽垩而鼻不伤；
郢人立不失容，而斤旋如风。
惠子死，庄子过其墓，叹曰：
“自夫子之死也，吾无以为质矣，吾无与言之矣！”
槁木死灰之形，寂寥无情之地；
鼓盆而歌，非不痛也，痛极而反于自然。
若夫藏舟于壑，藏山于泽，谓之固矣；
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，昧者不知也。
藏大小有宜，犹有所遁；
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遁，是恒物之大情也。
于是濠梁之上，庄周与惠子游焉。
庄子曰：“鯈鱼出游从容，是鱼之乐也。”
惠子曰：“子非鱼，安知鱼之乐？”
庄子曰：“子非我，安知我不知鱼之乐？”
循环无端，辩无胜负；
彼亦一是非，此亦一是非；
果且有彼是乎哉？果且无彼是乎哉？
嗟乎！道隐于小成，言隐于荣华；
故有儒墨之是非，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
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，则莫若以明。
照之以天，两行而并育；
和以天倪，因以曼衍。
若夫乘道德而浮游，托不得已以养中；
无誉无訾，一龙一蛇；
与时俱化，而无肯专为；
一上一下，以和为量。
浮游乎万物之祖，物物而不物于物；
荡然肆志，聊以逍遥。
于是漆园吏散发行吟，藜羹不糁，槁项黄馘；
而王侯不能与之争名，势禄不能与之争高。
鼓枻而去，投竿于海，曰：
“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，不其死为骨于堂上！”
千秋万岁，陵谷迁贸；
惟秋水一色，犹涵太虚之镜；
大鹏之翼，垂天仍动扶摇之风；
蝴蝶之梦，栩栩犹飞蒿艾之间。
后之览者，亦将有感于斯文；
如闻天籁，如睹象罔；
得意忘言，得鱼忘筌；
与化为人，与道为邻；
不知周之委蜕，今之存者，其真乎？其梦乎？
但睹纸上云烟，化作漆园之一哂已矣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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